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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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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古馬戲班首次來華,近來一直在法租界愛多亞路大世界對面的大華公司附近空地上設場表演。

4月30日晚,13歲的尹阿佩路過戲班劇場時被一荷蘭人誘騙至團內,非法羈留。5月2日,阿佩被強行奸汙。

此案轟動一時,事發地由法租界蘆家灣巡捕房管轄,案件上訴至上海第二特區法院,揚州旅滬同鄉會和伶界聯合會等為受害者出面情願,荷蘭領事館和法國領事館均牽涉其中。

門房畢恭畢敬地用竹竿掀起簾子,還特意支得極高。秦川眉毛一挑,心想洋人這回又派了誰來施壓,排場倒是不小。

現在報刊輿論是一邊倒地罵警察不作為,罵洋人仗勢欺國人。群情激奮,在街上看見外國人都要扔些爛菜葉子。

最近但凡有點身份的駐外大使都深居簡出,這時候出面的要麽是自己腰桿倍兒硬,要麽就是被上頭人當槍使了。

油膩的布簾被撩開,陽光透進,屋內一亮覆又一暗。宮先生帶著一個唯唯諾諾的律師進了逼仄的臨時會議室,一眼便看見了秦川。

滿屋子亂哄哄,只有秦川從宮先生進來時就一直盯著他,因此敏銳地察覺到,在他和宮先生目光接觸時,宮先生的氣場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就像是在那一瞬間,擇人而噬的猛獸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皮舔了舔利爪,略略收斂了它的無差別攻擊性。

那變化太微妙,又轉瞬即逝,秦川甚至來不及細想緣故,宮先生已然溫和地朝他笑了笑:“秦副隊,好巧,又見面了。”

旁人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倆,秦川淡然道:“的確有緣,只不過是上個月在總會喝了一杯酒,您倒知道我是誰了。”

宮先生微微一笑:“秦先生一表人才、談吐非凡,宮某念念不忘,實在想與您結交,托人四處打聽,才知道原來您高就上海警察局稽查隊副隊長,一直想抽空上門拜訪,擔心太過唐突才沒成行,今天居然在這遇到,看來你我實在有緣。”

秦川言簡意賅:“外出執勤,職責所在。”

宮先生將一盒卷煙遞給律師分發,親自拈了一根遞給秦川:“自家廠子做的卷煙,各位放心抽。”

秦川接過拿在手裏,似笑非笑看著他,尚未有放進嘴裏的意思,宮先生已經自然地拿出一個純銅的ZIPPO打火機,“叮”一聲翻開了蓋。

這打火機半新不舊,秦川不認得牌子。

這款打火機是公元1933年在美國賓州生產的,也不知是怎麽漂洋過海到了宮先生手裏。它要是能完整地留到八十年後,至少價值四萬美元。

細小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躍動著,兩人以這個姿勢僵持了十幾秒,直到旁人都覺出氣氛的異樣來,秦川才夾著煙,在打火機上輕輕一捎。

見他點著了煙,其他人才松了口氣,各自劃亮洋火。

散開的煙霧像是大型貓科動物的絨毛,上好的煙草口感綿密,並不嗆人,稽查隊的老煙槍當即就舒服地長嘆了一聲。

宮先生和秦川都沒跟著吞雲吐霧,秦川垂眸看著煙卷在指間燃燒,一點火星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他漫不經心地對宮先生道:“宮老板今天來是什麽意思?”

宮先生仔細地看著秦川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正在疑心他低頭的時候長睫會刮花鏡片,聞言象征性地苦笑了一下:“上海一市三府,西方諸國均設外事法庭,我出身海外,任職國內,公職之外在租界內做點營生,免不了四處看人臉色。”

“哦?”秦川給出一個斯文禮貌的笑容——禁煙組的人都知道,秦副隊對上級命令有異議的時候他就是這麽笑的。

他慢條斯理地伸指,彈了下煙:“那宮老板今天看的是誰的臉色呢?”

只見那一點煙灰輕飄飄地落在宮先生挺括的西裝上,霎時把昂貴的布料燙出一個肉眼可察的小孔來。

律師臉色大變,宮先生卻只隨意地低頭掃了一眼。知道秦川是有意埋汰他,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了笑:“我聽說秦副隊是主管禁煙禁毒案的?”

秦川意味不明地看著宮先生,算是默認了。

“這樁奸汙案本不歸稽查隊管,但那些同鄉會到處活動,又是登報情願,又是拉橫幅有幸,還致函上海第二特區市民聯合會和公共租界華人納稅會。事情越鬧越大,捕房風化科壓不住,只好把案子扔給警察局,上級又施壓給你們稽查隊——案情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但荷蘭領事館到現在都不肯說出案犯名字,你們也沒權限抓人,只能耗著,影響禁煙不說,天天出門還不明事理的人被罵裏通外國、玩忽職守,應該不太好受吧。”

“你!”

一個小警察怒目圓睜,當即就站了起來,卻被秦川攔了。

他神情居然也很平靜,還有餘心回頭安撫同僚:“坐下。這是事實,我們的確有些掣肘。但這和您——財政部特別顧問、上海特別市經濟辦公室的宮主任有什麽關系?”

宮先生在眾人並不友好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煙送進嘴裏,深深吸了一口,然後以一種非常享受、不急不緩的節奏吐出了一串完整的煙圈。

“這樁案件已經影響到了荷蘭租界的治安,很多工廠被無故打砸,無法生產,導致部分日用品無法足額供給民用,財政部也很重視,所以派我來斡旋一二。”

秦川彬彬有禮地做了個手勢:“宮長官請講。”

“秦副隊也清楚吧,這件事鬧到這麽大,已經不是當事人說了算,而是看領事館和法院想達成什麽結果。我和大使談過,為了平息民憤,也為了不讓稽查隊的兄弟們白忙活一場,他們願意協助抓捕一批藏匿在租界內制作、販售紅丸的嫌犯,贓款充公。”

秦川看著他,鏡片後的目光稍顯銳利,不冷不熱地說:“好辦法,那被奸汙的尹氏女阿佩呢?”

宮先生的神情非常溫和,簡直像是博學多才的先生在看學堂裏的刺兒頭學生,帶著教導後輩般的耐心:“被害人會同意和解的。尹聲濤在上海天蟾舞臺從事編劇兼演員工作,家境不算富裕。”

一屋子警察表情各異。

宮先生嘆了口氣:“我也理解各位維護公義的心情,但奸汙民女、妨害風化是自訴罪。被害人想要公道,可是比起公道,還有其他東西是他更想要的,各位警官或許對我有誤解,但我從沒打算以勢迫人,我保證尹家父女會拿到他們滿意的補償,盡快結案、恢覆社會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秦川用力地閉了閉眼,澀然開口問:“那嫌犯呢?”

宮先生隨手在桌面上按熄了煙頭,觀察著被燙出來的烏痕,輕描淡寫地反問:“從來只有最好的解法,沒有全勝的棋局,不是嗎?”

秦川沈默了良久,臉色都隱約泛起鐵青,陽光照在他俊朗的側臉線條上,像是描了金漆的邢窯白釉。

他在想,如果此時此刻自己代表的是正義,那麽他算是妥協了嗎?

又或者,為了更多的人的利益,其實宮先生才是對的?

5月11日晚,伊索古馬戲班場內連發兩起火警,觀眾四散奔逃,戲班生意難以為繼。

5月17日,第二特區法院簽發傳票,派人傳送雙方當事人,並通知了代理律師。

5月20日下午1時,第二法庭開庭審理,被告人、自訴人父女與代理律師均未到庭。

5月26日,法院裁定此案已經和解,不再予以受理,遂成舊上海一樁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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